莫愁和三姨娘斗了大半宿,又引雷镇祟,失血不少,回房以后睡了一整天才缓过神来。

醒来时四周漆黑一片,值夜的丫鬟已经打起了轻微的鼾声,估摸着后半夜了。

夜凉如水,秋蝉都倦了聒噪,让莫愁久难平复的心情安生了一些。她抬头呆望着摩挲树影中透过的皎洁月光,恍然间觉得或许自己记得的一切,真的只是场梦吧。

月亮是个神奇的东西,它只是在那里,高傲骄矜地挂在那里,从未招惹过任何人,可人人看着它,都能在心底生出一股莫名的忧伤来。

如酩酊大醉一般,不知今夕何夕。

不知不觉,莫愁转到了后院。她哑然失笑,这世上所有的恰好不过都是给特意为之量体裁好的衣裳。她正打算爬墙,却发现大门没锁,便跟了进去。

桂花树下只有一个人,并不清晰的月光下影影绰绰可以望见那笔直而寂寥的背影。是裘如玉。

或许并未想到会有人来惊扰,裘老爷一脸错愕,竟来不及擦拭两行清泪。见是莫愁,窘迫得一时不知所措起来。他赶紧抹了一把脸,挤出一丝牵强的笑意,“这么晚了,你怎么溜达到这了?”

借着月色,裘如玉不知是泪水模糊了视线,还是岁月苍老了视觉,他看见那披着红色斗篷的娇弱女子,竟有种深入骨髓的熟悉感。

良久,他才自嘲道,“老了老了,总想起前尘往事来,连你这丫头都能认错成别人了……”

莫愁没接他的话,只是莫名其妙地问了一句,“给我说说她,好么?”

“我也没想到慕春会变成妖孽,她也怪可怜的……”

“我说的不是她,是那位。”

时空好似一瞬间凝住了,风不浮月不笼,山川万物都静止了,但很快就被裘老爷一声苦笑打破了。

“哦,你说珵美。”

览察草木其犹未得兮,岂珵美之能当。珵美,是莫愁的前世,也就是二十年前住在这院子里的女人。

裘如玉缓缓坐在树下,他像是在诉说一段流传久远的佳话,更像是回味糖果蜜饯的回甘,脸上竟然洋溢出一点幸福来,全然没了方才一脸的萧索黯然。

“初见她那一年,是大雪深冬。那天她也穿了你这样一个大红色的斗篷,像凌寒而开的梅花一般,周身没有一点人间烟火气。我恍惚间以为是仙子绝世独立,竟一时不敢上前,觉得多看一眼都是亵玩。”

裘如玉抬头看着月亮,眼底闪过一丝寂寥,“可就在我像傻子一样愣住的时候,她冲我笑了。笑得那么好看,说不上是朱唇秀目哪里好看,就是好看,摄人魂魄的好看。”

“她是新搬来的邻居,父母早逝,她一个人生活。写得一手漂亮的瘦金体,她喜欢庄子,她总是坐在这棵树下读经。我陪着她,伴着她,总觉得上天对我太过厚爱,让我能在她身旁静静地看着她。”

“可是我想向她许诺一生的时候她却只是莞尔一笑,从不肯回答我。”裘如玉脸色黯然,带着一丝苦笑,“也是,和她比起来我就是泥淖里塑出来的凡夫俗子,能伴其身侧已是万中无一的恩典,怎么还敢奢求据为己有?”

“后来,老天也没眷顾我太久。我随父亲南下采购新茶的途中偶然得了一支上好的簪子本想送给她,我兴高采烈地来到她府上,却发现已经人迹寥寥,她死了,因为没有家人,所以管家遣散了所有奴仆,草草藏了她,正欲离开。”

“我觉得天都塌了,疯魔了似的追问她的死因,管家却也说不清,只说是坐在院子里聊着天便暴毙了……后来,我买下了这个宅子,就当是一个见证吧,告诉自己这不是一场黄粱美梦,她真真实实的存在过。”

莫愁眼中看不出任何悲喜,她轻声道,“可你还是让三姨娘住了进来。”

裘老爷没有说话,只是点了点头。

莫愁也不执着,她继续问道,“那你还记得她长什么样子么?”

“倾城倾国不足以形容……”

“不”莫愁打断,“我说的是具体的样貌。她身高多高?肤色白皙么?笑起来有酒窝么?她是黛眉还是弯眉?她是桃花眸还是丹凤眼?”

裘老爷愕然,竟一时回答不出来。

“换句话说,你还能画出她的像么?”

莫愁显然是知道答案的。

裘如玉心里的珵美,一如今晚头顶的月光,她绝美也好,清丽也罢,都已经不是一个实实在在的人了,而是活成了一个意象。她是男人穷尽一生求而不得的遗憾,自然就是男人心中翩若惊鸿的完美无瑕。越琢磨,越思量,越无限放大她的美好,越成为琐碎繁杂人生里一个亵渎不得的精神寄托。

纵使相逢应不识,不是不识,是不敢识。

莫愁也不知道裘如玉听懂了没有,也不多纠缠,转而恢复平日里古灵精怪十六岁女孩的模样,“爹,我有事相求。”

裘如玉对于莫愁这个收养来的救命恩人向来是有求必应的。

“我想住到后院来。”

“不行,这院子里不干净。”

“不干净?您是指已经魂飞魄散的三姨娘,还是您枉死的那个珵美?”

“莫愁,你怎么会法术?”裘如玉的问题突然拐弯,吓了莫愁一跳。

“以前和村里跳大神的学的。山里野鬼精怪那么多,关键时刻能保命。”

“那你住进来不害怕?”

“不怕,固有一死,谁都躲不了。”

裘如玉点点头,也不知是听进去还是没听进去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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